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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下山》:琴少知音不愿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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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发布:发布时间:2015-12-12 16:40:302 浏览次数:
  本文节选自徐皓峰的小说《道士下山》,且不管最近由此小说改编的电影所惹的是是非非,也不管作者在小说中对“古琴”的虚化描述,但徐皓峰对古琴的喜欢显而易见,可见徐皓峰的另一本书《武人琴音》。武侠偏爱功夫之玄,也热衷古琴之妙,节选本文,只做展示,不做评论。
 
  雁足街共有三家乐器店,多为笛子、二胡,甚至有西洋的小提琴、铜管,只是没有古琴。何安下询问再三,得知前面小弄堂有一个倒闭的乐器店,曾卖过古琴,现在改为家具修补行了。
  何安下寻去,是一家小门脸,木门腐朽得满是虫蛀。店内无人,走到后院,见立着一个大柜子,柜子敞开着门,一个消瘦的人正在修门轴。
  那人听见动静,转身过身来。他大约六十多岁,眼角、嘴角皆成下垂状,竟是天然的一副哭相。何安下表明来意,他嘿嘿笑道:“那是我年轻时的兴致了,还剩下一两张,这玩艺用料都是陈年朽木,当柴烧,烧不开一壶水的。”
何安下:“我是有特殊缘故,今日定要一张琴,我不计好坏。”店主放下手中工具,正视何安下,一脸哭相更加严重,直似要喷出倾盆的泪水。
  琴残留了一把,表面为漆面黯红,有着细密裂纹,如冰面的冻痕。翻看,见古琴内腔是深灰色的木质。
  店主抚摸着琴面,道:“少于五百年,漆面生不出这种裂纹。”何安下视琴的目光顿时恭敬,店主一笑:“也有人用大火蒸,用冰块镇,令漆面开裂。但假的总有纰漏。”
  他指在一条裂纹的端口,道:“经过数百年时间,自然裂开的,锋芒如剑。而作假的,则端口畸形,有的如叶片,有的如鱼头。真东西总是简洁,假东西必然杂乱。”
  店主低头抚摸琴面裂纹,神情珍重,抬头却说:“但我这把琴也是假的,只是作伪的方法,不是火烧冰镇,而是用大功夫换来的。”何安下静听,他却不说明是何法,转而言:“我作伪不是为了卖高价,是因为漆裂后,琴的音色更为松透。琴有灵性,如一个生命,我只收你成本价,只要它有个好归宿就好了。”
  何安下:“多少钱?”店主沉吟一声,却不说价钱,道:“求声音的松透,关键在于木材,一把五百年木料制成的新琴,有时会比一把三百年的琴还要好。制古琴的人会盗墓,因为古代的棺木都是好木料。也会去访一些荒宅,因为房屋大梁一定也是好木料。但棺木受潮气,梁木受压迫,都会损伤纹理,音色虽松透,却不能清纯。”
  店主将琴举起,定在眉前,如捧着情人的脸庞。他的声音迷离低沉:“我得到这块木料,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它原本是一座古寺中的大木鱼,僧人们敲着它唱诵佛经,不知有几百年了。我当时爱琴几近疯狂,一听它音色,就长跪不起,终于感动寺院长老,把这大木鱼舍给了我。小朋友,你说它值多少钱呢?”
  何安下茫然,寻思自己带的钱肯定不够,垂下了头。店主伸出手掌,道:“我要五百银元,不算高吧?但有一个要求,你要天天弹它,琴是活物,越弹音色便越好,否则即便是千古名琴,久不弹奏,音质也会变得像小贩叫卖般俗不可耐。”
  何安下脸颊通红,店主诧异问:“你怎么了?……难道,你嫌价钱贵了?”
  何安下慌忙摆手,连说不是。店主温然地问:“你有何难处?”何安下臊得无地自容,两手抱拳,却不知该说什么。
  两人是在一间耳房中,琴放在一个刮去油漆的旧柜子上,室内还有一个断腿的梳妆台、三五个花面木箱。此时,一个钱袋“哐啷”一声落在梳妆台上,门开了道缝,露出一角青色衣料。
  店主哭相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他拿起钱袋掂量掂量,冷笑道:“不够。”门外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我不买琴,用这一百大洋,买你面前这个人。”
  何安下变了脸色,店主哭相依旧,没有别的表情,道:“这个人与我无关。”
门外的尖利声:“那钱也给你。”
  店主:“多谢。”伸手示意何安下不要作声。一会儿,门外声音又起:“人怎么不出来?”
  店主:“你怎么不进来?”
  门外哑了,半晌,门缓缓推开,走入一个穿青布长衫的人。他头发湿漉漉的,紧贴脑顶,戴着一个白色口罩。
  他入屋,却不理何安下,径直走到店主身前,抚摸旧柜子上古琴,叹道:“以太极拳拳劲,将漆面震出剑纹。一秒钟达到五百年光阴的效果,巧夺了天功。但巧夺天工,必会被天所忌,弄巧者不祥啊。”
  店主的哭相,多了一层凄惨,叹道:“所言极是,所以我半生潦倒,抱病多年,活着只是待死而已。”来人语气一热:“你得的是什么病?”
  店主:“风湿。要知道,风湿是治不好的。”
  来人:“是呀,令骨头畸形,痛起来晚上也难有睡眠。唉。”
  店主:“唉。所以,我武功还在,身手却衰了。我没有把握赢你。”
  来人冷笑一声:“你是我爷爷的管家,得过他老人家指点,我总要敬你三分。只要将此人交给我,你还算是彭家的老辈人。”
  听到彭家,何安下一阵慌乱,想到药铺中的琵琶姑娘。她会不会遭了毒手?
  店主依旧一脸哭相,没有任何表示。来人凝视着店主,原本尖利的声音变得宽厚,道了声:“汪管家。”说完退后一步,斜身静立,姿态舒展大方。
  这是比武的表示。店主长叹一声,道:“太极拳的第一要领是虚灵顶劲,要求头部像花草一样为追求阳光,向天空伸展。你周身轻松,唯独头部多汗,说明你已得了虚灵顶劲。我当年求出这一头的汗,用了十年。以你现在程度,两年后会消去这头汗。那时,你便是大材了。”
  来人周身一颤,但迅速镇定下来,道了声:“请出手。”
  店主却把琴抱在怀中,向门外走去。来人让过店主,哼了声“多谢。”身子转向何安下,即刻便要发难。
  店主却沉声道:“想什么呢!我是让你俩跟我走。”来人一愣,但还是跟着店主出了屋,何安下也跟了出去。
  店主穿过院子,入了西厢房。房中迎门有一个大书架,摆的不是书,而是衣服,有干净的也有脏的。书架后是一张大床,被褥凌乱,床前有一个狭长小桌,桌面上摆着剩饭剩菜。
  何安下闻着室内的异味,骤起眉头。店主道:“我一个人住,活得不讲究,见笑了。”来人:“汪管家,您上了岁数,身边应该多一个女人。”
  店主惨笑,挥手将小桌上的碗筷扫落在地,坐在床上,把琴置于桌面。店主:“这是一张明代的琴桌,却被我作了饭桌。呵呵。”
  来人:“汪管家,你我之间或战或和,都请快点决定。”店主:“不着急,请先听我弹一曲。”来人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店主:“你爷爷是多么风雅的人,难道他后代子孙成了俗物?”
  来人冷笑,长衫波动,便要出手。店主语气忽然严厉:“太极拳很少握拳,甚至基本意念,是把双手虚掉,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嘛?”
  来人鼓胀的长衫一软,整个人安静下来。店主轻声道:“因为我们发现了人体的奥妙,两手与两肺同型。同型的东西必然功能贯通,肺部管气,虚掉两手,是为了发挥气的作用。”
  来人的脸虽遮在口罩中,但微欠腰身,态度明显恭敬了。店主继续说:“两肺管的气,不单是呼吸的气息,更重要的是气候。人体顺应季节变化,是肺调节的。太极拳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天、人以什么合一?以肺合一。”
何安下听得如痴如醉,喃喃道:“天地与人的交汇点,竟是在两肺!两手紧张,便等于断绝了肺里的生机。”店主和来人同时瞥向何安下,目光中竟都有赞许之色。
  店主将手指按在琴弦上,轻轻一划,响起朗朗清音。店主:“琴弦虽只一线,制作的工艺却极其繁难。要用上好的蚕丝,一根弦以数百丝合成,其中还要分股缠绕,再以特别的中药渗泡——弹这样的弦,手感中有着天地的微妙。”
  来人摘下口罩,露出一张未长开的脸,年龄比彭家七子尚轻,原来他说话的尖利调子竟是发育未成熟,嗓子正处于变声期的缘故。只是他以特殊的发音法作伪饰,令人听不出他的年龄。
  来人:“汪管家,弹琴总要指头使劲,岂不是与太极拳要领违背?”
  店主:“虚化两手,以养肺;而变化两手,则可启发肺的神秘功能。弹琴有三百六十五种手法,正是气候的一年变化。”
  来人惊了一声。
  店主:“你爷爷天纵奇才,对我最大的教诲,便是要我在琴中求太极拳。如果懂琴也就懂拳了。”指在弦上一挑,发出风雨之威。
  何安下心旷神怡,来人也一脸迷醉。店主一指何安下,道:“在你们一干兄弟里,我最看重老七。他是老七朋友,所以我保定了。你我是战是和,都请容我弹完一曲。”
  店主端正坐姿,视琴的神态,如大臣面对君王。音韵起后,打开了广阔天宇,大气蒸腾,阴晴不定,隐隐有大雁鸣叫。
  何安下起了睡意,眼皮不自觉闭上,强睁开眼,登时被眼前景象震惊,困倦全无。只见店主的哭相随琴声,眼角嘴角渐渐上升,生出一张新脸。
  这张脸有着清澈双眸,似乎能洗去你所有的烦恼,这张脸曾经见过,被沈西坡囚禁时,企图营救自己的菜农的脸。
  一曲终了,店主闭目不语,眼角嘴角下垂,恢复了旧容貌。来人向店主鞠了一躬,道:“小时候听父亲讲,太极拳可以改头换面,今日才知竟是真的。受教了。”不看何安下,径自退出。
  来人走了许久,店主张开眼,向何安下凄然一笑,“其实,我怕他动手。前些日子我腹部中剑,伤仍未好。”
店主败于暗柳生,暗柳生败于柳白猿,竟都不是武功,而是暗算。何安下将暗柳生死讯告知,店主叹道:“比武三份实力七分运气,千机变换,总是人算不如天算。”
  开派祖师彭孝文逝世后,汪管家离开了彭家,选择杭州作为归宿,开了琴店,想以制琴卖琴终老,但当世习琴者稀少,于是用制琴的漆艺、木工来维修旧家具,维生至今。
  两年前,随着彭乾吾在上海较拳,彭家势力南下,在杭州开了家餐馆,作为彭家子弟来江浙的一个隐秘中转站。家具店盈利少,汪管家在杭州乡下置有几亩菜地,雇了农户。彭家餐馆开张后,
  蔬菜由店主供应,收购价高于行情,算是彭家在补贴老家人——他营救何安下时,自称菜农,是此缘故。
店主反感彭家内斗,是彭七子在杭州唯一信任的人,此次琵琶姑娘归来,早与他通过消息。
  何安下:“琵琶姑娘要我找你,究竟何事?”
  店主:“她要我指点一下你的武功,这应该也是七爷的意思。”
  何安下:“请赐教。”
  店主苦笑,“我的武功,刚才一曲已弹尽。”
  何安下心生感激,但惦记琵琶姑娘安危,急急告辞。
  店主:“走,便把琴带走。”
  何安下一怔,店主:“要价五百,是开个玩笑。我胡乱度日,整得一身俗气,此琴我久已不弹,怕伤了它的清雅。便送与你了,助你参悟琴艺拳艺。”
  何安下抱起琴身,弦上颤出一音,怆然清冷,似向旧主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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