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醉里诗书总寥落。
十年前,他正当三十而立。那时候他最负盛名的不是琴艺,而是文才。说来造化弄人,当年北大历史和哲学系在上海没有招生,无奈之下他只得选择计算机。他一定消极过,不然也不会“荣登”逃课光荣榜,可他毕竟是理智的,虽然戏称计算机为吃饭的营生,但也终究学出了名堂。老天终归是厚待他的,让他得了上图编程的工作。他因此博览群书,阅读古籍善本无数,成就一番诗才。兜兜转转,他最终还是在书海中完成了对历史的好奇和探索,亦经历了哲学形而上的思考,完成思想的成熟。看,只要你不放弃自己,老天从来不会遗弃你。
那几年他写过很多诗,我最记得那首《小巷入室戏作》。只因闻得韦苏州每于浴得句,他便把自己入浴时的所想所感也记录成诗。我单单记得这首是因为这让我感到他的可爱和孩子气——那种文人们常常怀有的赤子之心和让我暂且忘记他的深深的忧愁的轻松感。
可这样的诗毕竟是难得的,通常他的诗总会撩拨起我心中的悲伤之情。我总觉得他不快乐,也或许不是不快乐,只是内心深处含着太多愁绪和对世事悲观的审视。在他笔下什么都可以入诗,唯一不变的是孤独感和愁绪。在那些与酒为伴,以诗寄友的日子里,登上禹王亭四顾茫茫,他便能泪流满面;深夜读史看古今风流人物作古,时间须臾而逝,他也不禁潸然泪下。我想他定是孤独的,才会有那么多一人枯坐的诗留存下来。你看看他的醉态——“倨坐且啸傲,把酒望其贫。四壁集英彦,谈艺皆可亲。只我醉无礼,狂言惊鬼神。狂言殊不易,闻者当酸辛。”是呀,谁能懂得他酒醉狂言背后的辛酸?也许不需要人懂得,任纷纷万事尽移推,他只愿郁郁一身泠然飞。
十年后——高山流水谁与共
十年后,他已是琴院久负盛名的古琴老师。我看到很多学员冲着他来学琴,我也常常听人这样介绍他——“张老师很优秀的!他博览群书,曾经是天涯诗词版的版主,特别有才!”我常常在想,如果他的古琴不那么出色,沉寂多年以后还会有这么多人记得他的文才吗?当他醉心诗书的时候能创造出至今让人赞叹的诗词,当他潜心古琴之时又能成为杰出的青年琴家。十年之间,他的天才和努力让他走到今日,可回首看他,他仿佛还是那个模样——身材高瘦,皮肤白皙,举手投足依然是那样慵懒和随意,透着几分潇洒和泠然,身上有一种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模糊气息。
他在琴院若是不与人聊天便会蜷在椅子上默默地玩手机,每当这时都会让人错觉他是那个大隐隐于市的隐士,离群索居,不曾关心周遭的世界,其实他对周遭的环境有着过于常人的敏感。
周六的琴院很是热闹,即便已是深夜,大家的琴声和朋友交谈的声音依然显示出这是一个充满人气的地方。那天蓝姨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弹唱《阳关》,一曲弹毕,他突然走到我们旁边指出蓝姨的错误并进行纠正,这让当时坐在蓝姨旁边还仍然嫌琴声不够清晰的我尴尬无比。这是怎样的细致和敏感才能在各种声音中分辨出学生的琴音,又是怎样的熟练才能指出蓝姨细小的错误。他离开以后,三娘在离他更远处练琴,他依旧从远方走来指导三娘。那时候我就想,他一定是一个敏感又细心的人。后来我跟蓝姨讨论诗词文学,他总能在我们接不下去的地方默默地给我们提示。那时候他可能在弹琴,也可能是刚好路过。他说话时甚至都没有给过我们一个眼神,他依旧做着他正在做的事情,好像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如果忽略掉蓝姨尴尬的表情。你看,他就是这么一个敏于世事的人。
从视觉的观感上来说,琴院的老师中我最喜欢看他弹琴。他的手指纤细白皙,拨弄琴弦时总让我禁不住感叹这是一双多么灵巧的手啊!美妙的音符从他手指流泻,顺着他空灵清和的气息进入我的耳边,给我美的享受。琴院中我熟识的三个老师都谈得上潇洒,不过胡老师的潇洒中带着长者的宽厚,高老师的潇洒中带着温和,唯有他的潇洒让我有种泠然不敢靠近之感。可说来也怪,当我听他们弹奏时,偏偏最让我觉得潇洒的是高老师,而听他的琴声反而让我记住了一种力量感。真有意思呵!
30岁,40岁,50岁,走过一个个十年,下一个十年他又将留下怎样的故事,发生怎样的改变?
作者:灵儿